Saturday, May 30, 2015

嘉缘集叙 正文,第一章,全七节,第1 -30 页


第一部简介

     写的是从嘉和芙金在桂林相遇,到一九八八年底两人定婚的七十二天。星蓉护着芙金去桂林游玩,两人见了嘉同时掉入情网。嘉对星蓉喜爱甚深,心里却只想着娶芙金。星蓉全力促成,最终芙金向嘉求婚成功。嘉缘的核心从嘉一人演成了一对嘉人。


1
一九八八年,中国
01
上海
嘉的姑母敏是精神病专家,多年来替许多要员及其家人看病。嘉的姑父是无锡人,在美国行医。姑父的叔叔是中国一个市长和一个副总理的大学导师。姑父母因此有些人脉,正筹划开国际公司,第一步是请美方专家来中国考察。上海医院派的英文翻译,一路从北京陪到了上海,下一站是桂林,在那里讲一天课,玩一天。后去西安,然后回国。嘉听说了,没太在意,过完国庆,回到出版社继续他的英文翻译编辑工作。
嘉的本科专业是复旦大学世界经济,是一九七九年新建的。开建不久红过中文,新闻和外文三个专业,比国际政治系还热,每届考入的学生都是当年中国文科的尖中之尖,考分和水平都是最高的,英文也是,而且文理兼通。嘉那届四十五名同学里,包括上海高考文科的并列第一名,安徽新疆浙江和广东数省的头几名。
手上的稿子是关于理性预期的,是行为理论进入宏观经济学的先锋作品。英文清通,两百多页,嘉喜欢的。书是他世界经济系的师兄在译。师兄高嘉三届,口才文笔都好,在中国世界经济界里正红得发紫,到处报纸电台,又娶了比嘉高一届的美貌师姐,春风得意,艳满香绡。师兄译出来的稿子很烂,总编按一般程序是要退回重修的。不过稿子是师兄的靠山塞进来的,总编犹豫了。
嘉知道这本书最后还是要他来当责任编辑的。经济学,尤其是世界经济英文,出版社里只有他一个科班出身。总编在业务上是吃重嘉的,犹豫的是把烂稿子收下嘉会有情绪。本来总编把关,就是要防止编辑为人作嫁衣,最后变成了编辑自己在译。不过嘉来工作后,知道了英文好和译文好是两码事。师兄是浮躁没用够心,不过也是第一次译书没经验。嘉就这样对总编讲了,多要了一些编期。总编大为激赏,觉得嘉很会做人,立即想动员他加入他所领导的上海民盟。
稿子一稿完成,刚交主任去复审,敏打来电话。她想把医院的英文翻译换了,要嘉帮忙在桂林和柳州这一段充当翻译。范妮不是翻得很好吗?还跟我号称她是翻妮。”“她是可以,可老缠着简要她担保到美国去读书,我担心简不高兴。另外我有事要和简在桂林谈,不想让医院的人知道太多。妮不是个多嘴的人,不过医院规定她事后必须如实汇报一切。”“你出所有费用?”“对,还有另付。”“我不是推托,精神病专业的东西很深的吧?姑父在美国一小时赚好几百,难的东西才贵嘛,美国是市场经济。”“是很专很难,所以才找你来抱佛脚。你 GRE 考了两千两百六,又是专业翻译,不找你找谁?你是自己人,不用向医院汇报。你就是翻嘛,我给你个精神病学的词汇本。你不是请不出假吧?”“那倒不是,我有编修假,就当是采风吧,象作家那样。”“那就敲定啦。
嘉很少出门,更不用说坐飞机了,又是第一次和美国来人直翻,他很重视。他经常这样用才智与人方便,报酬由别人凭良心给,他拿回家交给母亲。母亲是化妆品公司的高级会计师,一手好珠算。嘉继承了精于计算的天资,却从来不数钱。
八八年十月十七日上午十点,嘉登上上海到桂林的飞机。昨天他在上海听了三小时精神病学讲座,记了笔记。此前他对精神病学的印象不多,不过他生性喜欢多学科交叉的专业。三小时过得很快。他又读了五十页,摸了一会儿精神病学的语言习性。好在词汇本里的词只有三个他没见过。他划出讲座里用过最多的字,重复读了多遍。
登机后放行李时前后左右没人。他转到简和她丈夫麦康那里去聊。简和麦康都有一米八,五十多岁,都很绅。简是老板,新西兰人,二十年前到美国遇见了加拿大人麦康。两人都是有职业执照的精神病医师,合开自己的诊所,和嘉的姑父在美是同事。姑父在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导师也是他们医学院的老院长。昨天讲座后敏将嘉介绍给了他们。几分钟后简喜欢上了嘉,说嘉身上有种少年老成和害羞混在一起的气质,女孩子见了会发狂的。麦康说我看你已经发了。简说在麦康眼里每个女人都有病。
今天嘉对他们的澳新腔和加拿大口音都适应了。正说笑间,飞机要飞了。嘉回到自己的座位。他裸眼视力零点五,没戴眼镜看太远不行,看十米之内可以。他没有注意周围,只觉得坐在身后的女郎个子很高。飞机离开地面,舱里有种机油味道。嘉皱了皱眉,自我解嘲,笑笑,松开眉头。正要舒展一下手臂,才意识到左边位子上有人。
02
天良高悬日中。洗得微蓝的薄薄的牛崽裤,白净的圆领,衫上一尾欢跳的红丝口青鲤,不大不小,飘游在乳房下的空里。满头黑发,乌亮洁净。奔放,有一点点野,不乱。头背理得齐齐淑淑,编排的式样有点抄隋唐的高髻,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不过不太刻意。前额中央象用浓墨点了个丰满圆润的大逗号,满满一把整齐地瀑下来,在眉心上方收住,将大逗号收得有点向前鼓起。逗号滴凹处,露出雪白饱满的前庭。依稀的古典沪浙小姑分头,海洋的阔气,阳光一样地透着青春的散金。离二十一岁还差两个月的芙金,笑不露齿,身体三分之一侧转,看着离二十四岁还差五个星期的嘉。
一身经典浓咖啡色西装,没有黑渗潜在底韵里,薄薄的,有些丝绸的观感。粒感很细,衣片光滑。裁得很得体,自然悬到腰处,两边不扣而合中。里面的毛衣颜色是很淡的鹅黄和着依稀的咖啡。毛衣很柔很薄,西装将毛衣服贴在肩胸上,没有垫的感觉。毛衣在胃肚处垂成一小堆向前鼓起,堆上象蛙眼似地趴着一粒钮扣。毛衣里的衬衫领子没有完全从西装和毛衣后站出来。领子看上去不皱,可能只是没有在套上西装后去拉一拉。肩不厚也不潺弱,左右很宽,显然是被西装夸张了点。脖子不细不粗,没有领子的环立,便有点象没有底座的奖杯,鹤立在西服的中处。脸型有点像周恩来,远没有那样横方,纵深感却好,前额宽大前挺,眉目清明。头右上角有一拔头发卷翘风张。
两人还没有打招呼,她就已经这样裁量他,有些丝缝他纫他修理他的冲动。她二十年来从未生过一次病,连感冒都没有,对医和药没有感觉与经历。身心的运作,存在和演变,都觉着是一个化于无形的整体。看到嘉的眼睛时,她才觉得她的心脏是有生命的。整体现形了,心自顾狂跳,手握在椅子上有些生疼。飞机在震动,统治尘世的引力在她的生命里慢慢醒来。窍开了,灵魂袅袅地在躯壳里弥散开来。花开了,健硕修长的腿间有点湿,阴阴的,恼起人来。人生病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母亲公司里的时装模特告诉过嘉,日本女人的皮肤是世界上保养得最好的。嘉穿得比芙金多,不觉得热,芙金却在冒细汗。你身体不舒服?”“没有,没有。刚才赶飞机跑的。他点点头。他没想错,她只是看上去像日本人。他朝简和麦康那里看去。简将眼镜架在头上,裸眼读小说。麦康在翻杂志。嘉还未转身,头顶上传来一声轻柔的你好。一只手向芙金递过一块小毛巾,然后递过来向他邀握。嘉扭过头去,才看到在芙金和他的位子中间上方露出的一张英俊的长瓜子脸。也是瓷面一样的皮肤,也是长睫毛。离二十四岁还差一星期的星蓉,对着嘉笑得不亢不卑。那个个子很高的女郎。
嘉感到星蓉皮笑之后肉也在笑。那肉笑后面伏着某种武藏,一种引而不发的戒备。他爽快地握住了她的手。与其说握,不如说是掂了掂,没有碰到她的手心,你好。你是?”“她姐姐。我叫星蓉,她叫芙金,日本华侨。你呢?”“我叫琼瑶,上海的琼瑶。她们一愣,你们的名字都像是琼瑶小说里的,那我就是琼瑶了。她们都笑了。哪个嘉?”“嘉兴的嘉。”“你也很琼瑶嘛。”“我爸爸查家谱挑的。”“我们祖籍是浙江奉化。”“嗯,蒋中正的同乡。我的祖籍是宁波。我们很近的。家谱就在宁波宗祠里。”“你喜不喜欢琼瑶?”“大丈夫,岂可琼瑶。
星蓉从嘉手中抽回手。她确信嘉没有现代武功,也没有古代武功。她的心有些放下了。她从大丈夫,岂可琼瑶里听出一种她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清醒和高远。她觉出嘉握她时并不明显的小心翼翼,好奇起来。他没有武功,又怎么会觉察出她有武功和她的戒备?嘉告诉她们他的专业,工作和此行的目的。芙金好奇了,你学的是世界经济,在这里翻译精神病?”“我只是同声翻译而已,把别人说的搬来搬去,反应是成功的关键。”“那也要听得懂才行呀?”“要听懂字面上的意思很难吗?他是实话实说。如果译一本书出版是造金门桥的话,那口译就是工兵架桥了。嘉的主项是笔译,和许多同声翻译比起来,书到用时并不见拙。他的确没感到很大压力。
他脱口说出最后这一句的时候,本该是出酒窝的两边脸颊处往外扯了一下,一副既笑欲止的神情。笑是出自事实与真情,止是意识到有点炫耀。止将十分笑减到七分,取其三而代之,社交中常见的张弛了。两个冰雪聪明的女孩看着他掩收炫耀的努力的同时,觉得世界经济,精神病学和同声翻译实在是太风马牛了。这份三七,和从中散发出的巨量才气和率真一起,在她们的心闺里展开了一重空前广大的经纬。
飞机离桂林只有五十公里了。星蓉坐回自己的位子,打量了一下周围。机舱里乘客不多,一半位子空着。到桂林去的人很多,坐飞机去的还是不多。麦康正好朝这边看过来,招了招手。星蓉回赠了个笑容,想静下心来。
上海的交通实在太挤了。日本也挤,不过在日本她们可以坐直升机去赶航班。要是自家飞机就好了,不用赶了。爸爸已经选好了飞机,下了定金,悄悄地准备着,等芙金结婚时给她个惊喜。可跟谁结呢?明追芙金的人起码两打,暗的更多。芙金现在才二十一岁,年龄是不用急的。飞机抖了一下,星蓉回过神来,轻轻抖抖头,深呼吸了一口,拿起桂林的地图。她的心里有些丝从未有过的紊乱。
已经看到桂林机场了,芙金和嘉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嘉将名片给了芙金。他给许多人名片。他没有问芙金要联系。他直觉她们要是给的话,也是出自星蓉之手,而不是芙金。他看出眼前的芙金很特殊。不管怎样特殊,萍与水相逢,只是萍水相逢。
03
嘉在见到芙金之前的五年里,生活里不乏龄妙才高的女子。也有美貌性感的,比如母亲公司里的时装模特。他从来没有伸出手去,没心动过或者爱过,没有逢过场做过戏。他不像他的好友哲学大师曦那样美学-哲学-佛罗伊德,也不像他的专业那样到处论坛-论理-论数据。不写诗,不做梦,赶钱塘潮似的,似有似无等缘份。
与他唯一深入过的女孩,是堂妹华。没有男女,天才嘉人相惜而已。上大学前彼此是没有联系的,不是青梅竹马。华在著名的同济大学建筑系读本科,同济离复旦几站路,两人常来往。华先天有自闭症,嘉之前许多人付出了很多帮她考上同济。有了嘉之后华与外面的世界接通了,在大学上也只有嘉有足够的智力与精力接她过来运载下去。他花很多时间,将司空惯见的东西替她细心地解释开来,顺她的理解方式讲回去。她将德语原版的资本论讲给他听,使他对中文版和英文版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华找到嘉之后的三年,也是她生命最后的三年。她很快乐。那年中国有四个人考上全奖赴德留学建筑,她是唯一的女儿。后来在出国培训期间生了横膈膜癌,六个月后撒手人寰。百多人参加了她的悼礼。嘉铁青着脸,抱住华的姐姐梅,帮她坚持到悼礼结束。回到复旦宿舍,嘉坐在床上一语不发。同学诗扬将帐子替他放下,把住门不让别人进入。嘉开始默默流泪,一小时后出现在排球场上,将排球狠狠地往地上扣了几下。他将臂上的黑纱摘下夹在书里,回到教室里。后来直到将它烧了,才得以将书看下去。
除了嘉的妹妹菲和堂姐梅,没人知道嘉对华的浩繁付出。自闭症在中国是白痴的同义词,华只能是嘉不便广告的项目。等华淡出嘉,嘉开始专心念书时,三年级已近尾声。嘉有时觉得是他的努力葬送了华。她的癌是天才喷后没收好造成的。他一心想帮她升起来,升是升起来了,没有后继,坠了。华定格在嘉里成了永远的痛,永远的年轻,她的年轻,也是他的年轻。
菲后来去了嘉和芙金的婚礼。一米七七的梅,一米七八的星蓉和一米七九的菲护送新人登上泰山新送的波音飞机去环球蜜月。上机前,嘉夹着一个红木盒子。星蓉打开看了,里面是一本五成新的德文版资本论和一支短铅笔。菲恍然想起华来,想起华的临终遗言。她和梅抱住一米七二的嘉,无声地泪如泉涌。她看到仑奂绝美的嫂子芙金和崭新的飞机,活生生地明白了命运对哥哥的回报。
04
飞机在桂林降落。芙金接过嘉的名片,放到手袋里,没有交给星蓉。星蓉见嘉没来要联系,也没言语,说中文的三个人没一个道一句再见。
麦康看着嘉给了芙金名片。芙金没有正眼去看嘉,拿了名片,打开包,注意地看了一下包里,然后将名片放进去了。二十年的专业诊断经验告诉他,女孩将男孩收藏了。女孩要是将男孩给的联系交给第三方去收好,他的机会要差得多。女孩以后先要记得去要回来,还不能忘记当初是放在谁那里了。女孩来要,那第三方不在一臂之距,那她还得有耐心等,再重复。放在自己包里就不一样了。女孩每次打开包,就会看到,就会想到他,至少会想一想该怎么办,要不要联系他。唯一的缺点是她拿别的东西会将它带出来遗失了,那嘉就太倒运了。不过她好象掖得很好。怎么没见她给他名片呢?是东方的含蓄吗?他也没去要,也是东方的含蓄吗?
麦康走下飞机踏到地上时,想通了。看上去这两个人已经有点心照不宣。不管是嘉去要来,还是芙金主动给了,只要芙金回赠了名片,那就是礼尚往来,也就很可能不会再往来,是当场礼债两清,拜拜了。即便两人想继续,也会陷入互等对方来联系的缠局。这不一定全是双方拉锯想取位谁追谁,是人自然的习性和希冀倾向。这种拖,是夜长梦多,也经常是夜长梦稀,乃至最后断了念想,或者干脆是忘却了。姻缘接上本身已经很不容易了,差不多都要靠天的,姻缘际会是不能指望经久耐磨的。
嘉想必在和女孩聊时已经算清了这层变化。魔了,他肯定在给她名片时祷告了,千万不要把你的名片给我,我要的是你。你要是给我你的名片,我会收下,我还是要你的,可你是不会要我了。女孩太妙了,她好象看懂了这层。不可思议的是,她身后那个高娥居然和她心出一辙,没有打名片回去。天哪,这是不是在拍电影?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合适,全部剧组人员同机到达,哈哈,包括我。
麦康正想着,大家走出机场。敏已先期到达,和桂林外事办公室的译员蟠一起在车边等了。一阵寒喧之后,两辆车开出机场,直去游轮。游轮上有五十多游客,大都是外国人,开得不紧不慢,还走走停停,比嘉上次来热闹得多。游轮停下来时两边有无数大小商贩划着筏和船上来兜售。阳光盛照下的逦江,波粼刺眼。游轮趟着,象个大元宝,元宝上洒着蜜饯,周围爬满蚂蚁。嘉并不厌商,他身上流的是祖上宁波盐商的血。他学的世界经济虽然指点江山大道理多,也毕竟比文学诗歌要实际多了。不过他喜欢安静些地方,也没看到有什么可以买的,就躲到游轮的顶层,戴上眼镜看远处风景。敏,简和蟠结成一帮。简的脖子上已经挂了三条珠子,还在底下兴致勃勃讨价还价。麦康拍了几张照片,跑到顶层来和嘉说话。
麦康替嘉拍了几张。嘉脱了西装,桂林我以前来过,不过是第一次坐飞机来。”“我每年大概飞十次,过节全家聚会,出差五次,象这样的旅行至少两次,都是国际,加拿大和美国没什么地方好玩了。”“是啊,你就象刚才的中国女孩那样,出入自由,我们在大陆要出去很难。政治是一回事,中国人也讲究父母在不远游。”“那女孩是中国人?”“噢,对不起,华人和中国人不是一回事。她是拿着日本和台湾护照的华人。”“这就对了。”“对什么?”“是你给了她你的名片,而不是倒过来。”“她满世界走,她找我方便。”“所以你就决定守在树边等兔子。嘿,这是我几天前刚看的一个中国成语。妮告诉我桂林人民等我们象守株待兔,要我们快来,用得对不对?
嘉顿了顿,。你不会撞死在桂林,死了桂林人也不会拿你象兔子一样当饭吃,我也不会象等兔子一样等女孩子。范妮可能不高兴了,才这么作弄,这死蹄子。来不来桂林是小,担保留学是大。嘉心里笑成一团,开始琢磨找机会为范妮做说客。
05
桂林
游轮靠岸,到了伏波山下。伏波山不高不低,既满足爬的欲望,又不至于太累。山石的光怪陆离引得众人叹声四起。懂中文的没相机或者没好的相机,有相机的基本不懂中文。世界对中国的了解大致停留在拍照阶段,中国的物质差不多也就是相机。一船人在江边小歇,洗手的洗手,拍照的拍照。不一会,各队开始上山。敏,简和蟠仍在一起。简买了一手提包纪念品,麦康拿过来背上了,他还是和嘉走在一起。
麦康的游历经验告诉他一个好翻译对游历收获的重要性。范妮是复旦大学英美语言文学毕业的,对文化历史也很精通。麦康尤为印象的是她对各种口音的调节与适应之快。她讲纯正的英国语时,麦康和简就象中国人听昆曲一样享受。两人在自己的故乡和美国很少听到过这么正的英语。和嘉合作以后更加高兴了,嘉的英文听起来象家庭成员,来来去去,商量得多。麦康尤其高兴,范妮毕竟是女的,不可能和麦康伙得太近。
范妮几次提了担保的事,两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简只是认为范妮到美国除非学别的,语言是没什么好学的。嘉听麦康讲到这里,觉得帮范妮讲话的机会来了。停下歇脚时,嘉问麦康他是如何干起精神病医生这行的。麦康说他在现在一半年纪时在蒙特利尔读社会心理学,嫌钱赚得不多,转去考了心理学执照。正犹豫要不要改到精神病专业,碰到了读精神病专业的简。嗯,就和乔一样,从精神病专业转到化妆品去了。”“看得出乔是不喜欢读太多书的女孩。她直觉很好,不喜欢分析。”“可是当初去你那里时她是很确信她适合读精神病专业的。”“是呀,她在中国时没有机会看到化妆品是个机会,到美国视野宽了就改行了,道理上讲得过去的,化妆品不是纯化学,要求跨学科的创造力,这更适合乔。”“我姑父很失望吧?”“是的,他投入这么多,这么多年,希望乔来继承父业,不过看来乔转业并不是最令他失望的。”“我猜也是。
他们一点点接近顶峰。嘉觉得有点凉,将西装套上,将眼镜拿下放进口袋里。妮和乔是密友,你知道吗?”“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们认识。所以是妮告诉你乔交了日本男友。”“对。乔因此和我姑父对峙得历害吧?”“妮跟你这么要好,刚才你还在飞机上和那女孩调情?”“跟你一样嘛,转专业。”“拉倒吧。妮很美,声音很磁的,身材也好。这么漂亮的宝贝,我要是你,早追了。”“她想到美国去见世面,转转专业,她是我的美丽鸽子,不过她应该出去先转转。
他们到了顶峰,顶上没几个人。麦康从包里拿出一个望远镜,向远方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双手抓住嘉的肩,嘉,我看得出,你是绅士。你跟你姑父一样聪明慷慨,你是帮朋友。我不清楚为什么你姑夫不能为妮担保。不管它了,我答应替她担保了,不过有个请求。”“请讲。”“你要好好和乔沟通沟通,你姑父说只有你的话乔听得进去。她是成人,她私人的事我们不能说劝,因为很难说我们比她更加智慧。作为朋友,简和我觉得她应该和父母多讨论。我和简有三个孩子。假如我们和一个闹翻了,还有两个。你姑父只有乔一个。乔一直很柔的。我很惊讶,她最近显得很激烈。
嘉点点头,姑父交待的事情他向来没有二话。他向麦康伸出手去,两人握在一起。没看到简她们吗?”“别急,我找找,麦康拿起望远镜。我没看到她们,不过我看到兔子了。”“兔子?”“对,你的兔子来了,正朝顶上来,离这里十米左右。嘉耸耸肩,开玩笑。他张开双臂,迎风伸了个懒腰,两手放到背后,转过身去。
芙金和星蓉踏上顶峰,一头撞上笑盈盈的嘉。
 
 
 
06
桂林
星蓉见到嘉,心里格登一下,张开手里的扇子。只要手指一用力,就会向嘉和麦康发出暗器。太碰巧了,巧得象个埋伏。麦康哈罗了一下,嘉笑笑。两人丝毫没有意识到星蓉的手脚。芙金讲起英文,左手支在腰上,伸手从星蓉手中拿过扇子煽起来。
很巧,在这里又碰上了。芙金其实并不热,她只是想阻止星蓉不要出手。是呀,我们在这里等他太太。你们游江了吗?我们刚才坐船了。”“我们游了,不过没有坐船。芙金见星蓉放松下来,将扇子交还给她。我能借你的望远镜用用吗?”“可以。”“这里风景太好了,保存了很多自然的东西。
密斯,”“Yes?芙金一边答着麦康的腔,一边用望远镜看着。我能问个问题吗?”“请。”“你以前在伦敦住过?”“高中是在那里念的。”“怪不得,一口皇家英语。芙金令麦康想起了电视上英国女王的口音。星蓉见状,拿过芙金手里的望远镜看起来,顺势将芙金和麦康隔开了。
嘉和芙金在飞机上聊了几个小时。星蓉旁听了开头五分钟,就放心了,知道嘉不会闯祸,她不用和芙金换位子。嘉对芙金也好奇,作为翻译他熟谙西式的直率。不过他很清楚什么可以问,什么方面只有对方自己说,他才可以知道。这是上海人很讲究的分寸。很多人有这种头脑,不过当场的计算能力因人而异。麦康的询问技巧是超一流的。精神病医生门诊按小时收费,费率不菲,他老想着替顾客省钱,所以问话千方百计讲究效率和最佳入角。芙金不是他的病人,他也只是随便问问。既便如此,这问法在星蓉眼里依然是直飞她中军的单刀了,她本能地将芙金和麦康隔开了。芙金看着姐姐如此反应过度,也无可奈何,谁叫她芙金是金子呢。嘉不清楚其中的利害,也没觉出星蓉在处理什么。他只想不戴眼镜清清楚楚地看看芙金。现在可以了,星蓉将她推过来了。
嘉望着芙金的侧影,开始发呆。在飞机里看到她时他鼻子闻到的是机油味,飞机又抖得历害。现在很安静了,不知名的花香浮在风中。风轻轻地将她的头发拂散,额前的大逗号依然扎在一起。眼睫毛不是太长,眼珠没有特别的颜色,只是内里层次很多,无形地纹在一起,和睦而成一种墨绿沉翠。脖子雪白,肤质光滑玉瓷,没有一丝纹。
嘉凑近了些看。他什么都不听见,只是看。芙金转过头来对着嘉,有点怕人听见,看够了吗?嘉没有一丝窘,仰了仰头,有点立正的样子,没有,没有看够。她心里一激,脸有点红,张大眼睛,抬起头来看他。嘴唇没有花妆,润润的。轻轻地咬了一下,舌头露出一小尖,又悄悄缩回去。他没有回避。四只年轻的眼睛交织在一起,本身没有勉强,彼此也没有勉强。也就二十秒钟,星蓉转过身来,将望远镜还给麦康,问两人,看够了吗?星蓉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没有看到互动。
嘉还是那句没有,没有看够。”“我们拍照吧。麦康替大家拍了几张。芙金将相机递给星蓉,示意替她和嘉来张合影。背景上几个远远的山头。天光大开,川河平凡,风没有意气,一如既往。芙金乌亮的黑发绵绵绸绸,左手握住手袋,右手翘起大拇指,灿烂的笑容。嘉和芙金空开五分硬币的距离,没有身体接触,双手背后,经典浓咖啡色西装。一张三七,头略前倾,嘴角溢出微笑,好象已经享穿往来一千年。
相机后英俊的瓜子脸汗了。那享穿千年的眼神和彬彬文质混和一起,不可思议地渗出一重通常在甲士身上才明显的雄性武贲。芙金刚下飞机后说不舒服,好象病了。星蓉以为那是她从来没坐过经济舱的缘故。现在星蓉知道芙金是怎么了,因为现在她自己好象病了,她病过,不过从来没有这么病过。
07
芙金当真病了,回到上海后烧发到了摄氏三十九度。原来的计划是父亲泰山在北京办事,芙金和星蓉抽空到上海和桂林玩,回到上海后,等泰山来会合,一起去浙江看看。现在两人换了机票,直接离开上海回日本了。
泰山往来大陆香港三十年有余,差不多中国大跃进开始时就开始了。他一开始是台湾秘派驻香港的特工。他的任务是超越意识形态,军事斗争和政治斗争的,受到海峡两岸最高层以及美日政府最高层的严密保护。前十五年里的后十年和中国的文革十年基本是重叠的。那时海峡两岸明争暗斗,谍战灼烈。他的工作对局面的平衡起了关键作用。他于七十年代撤回台湾后,按照他捻熟的特工模式搞起了自己的情治企业。他多年来为各方提供的价值,务实的态度,以及积累起来的雄厚信息和金融资本,赢得了圈内广泛尊重。
八五年以后私营情治商业逐渐复杂起来,特别是在中国大陆的运作。大陆对外开放后,地大人多,许多原本已经很复杂的事情又复杂了几个等级。中央集权依旧,不过政出多门,大小山头越来越多,包括很多隐性山头。控制和接近生财资源的人们先富起来,游戏规则自己定,地平线上的噪音多了不少。两岸信息收集和交换渠道也多样化了,边际利润趋势在下降。
现在泰山本人不象以前那样事无巨细往来频繁了,他只在要事上应诸方要求才亲自出面。一般出面请求的级别是一或者二的话,才算要事。他也乐得少跑腿。一来他年纪大了。二来芙金长大了,他鼓励她多跑腿。他很早开始,花很多时间,来培养她继任统帅,也让她从小业务做起。孩子象她母亲一样能力卓越,还有她母亲没有的一种和财富之间的天赋亲合,诚如她名字中的金字。他不象日台很多家庭那样只重男孩,芙金的母亲让他知道,顶尖的女人在生意上一点不比男人差。
芙金十六岁读完高中进入东京大学学商,同时开始按他的计划周游列国。十九岁毕业时已经对纽约,旧金山,阿姆斯特丹,新德里,堪培拉和莫斯科很熟了,东亚重镇东京,新加坡,香港,台北,汉城,以及印尼,自不在话下。进入八八年,芙金开始驻扎东京,全面治理大本营,同时入抚中国。泰山打算让她花至少三年时间在中国,因为中国很特殊,对中国的掌握吃透要耐心。好在芙金和星蓉从小学习中文时,都是大陆聘来的老师专门教的,至少她们的中文是很大陆的。
泰山没有刻意安排芙金学琴棋书画。他不讨厌和拒绝琴棋书画,只是认为这些可以以后学。这和台湾的许多门庭有很大的不同。他认为要立足世界靠实力,而非雅兴。芙-蓉两人还是学了点。他的大本营设在东京有历史原因,东京对海峡两岸是中立的第三方,符合他第三者的角色,又是远东经贸金融中心。他在台湾有很大的庄院和很多地皮,不过想最后回到浙江老家去养终。
芙金精力旺盛,勤奋异常。令泰山抚首称庆的,是与她形影相照的星蓉。星蓉是电脑博士,很能黑客,特工坊间绰号零零七八。星蓉的父亲原先是他的台湾特工上司。他将两岁的舒儿从她父母亲冷冷的尸体下抠出来,在胸口贴了半小时去暖她。将她放入土中准备埋了的时候,她嘤了一声。那时他还没有芙金。他将舒儿改名星蓉,她父亲新加坡的星,她母亲成都的蓉。从此以后他葬人,一概土葬。
泰山现在的念想是芙金嫁何许人,以及星蓉将来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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